圆桌实录 | 侯孝贤访谈:追问“聂隐娘”(上)
从右往左依次为:张小虹,戴锦华,侯孝贤导演,滕威,孙柏,刘岩。合影于台北侯孝贤工作室。
这次讨论是在侯孝贤导演位于台北的工作室进行的。当时我们一行五人(北京大学的戴锦华、台湾大学的张小虹、中国人民大学的孙柏、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的刘岩以及我)正在台湾中研院参加今年的美国亚洲学年会亚洲会议(AAS-in-Asia)。其实之前组panel去参加这个会议,就抱着一个私心,就是想跟随戴老师和小虹老师去拜访侯导。因为戴老师每次去台湾,“访谈侯导”是固定日程。名为访谈,其实是借此之名,小虹老师、宓宓老师等一众好友与侯导聊聊天,叙叙旧。因此,去台湾见侯导,成为我此行最大的心愿。
可是,临行之前,小虹老师传来“不巧”的短讯,说侯导恰好在上海,不确定我们在台北期间他能不能回到台北。我的心情立刻变得很低落,连国际学术会议都有点兴趣索然了。谁料峰回路转,到台北第二天,小虹老师说侯导回来了,下午就可以见。6月22日下午,我跟刘岩饱餐了地道的红烧牛肉面之后,到工作室跟戴老师和小虹老师汇合,开始欣赏《刺客聂隐娘》的工作片。大约放到一半的时候,刚刚落地台北的孙柏提着箱子从机场赶过来了。
除小虹老师之前看过公映之外,我们都是第一次观看这部传说了十年的作品。尽管不是大屏幕,但侯导一贯的影像风格还是扑面而来。但当戴老师问我的感受时,初次观影的我还是不敢妄言,只能从最直观的角度谈及一些我对聂隐娘这个人物的认同。
我说最打动我的就是这个故事当中那些女性的群像。这里面的女人其实她都执念于某种东西。比如说田元氏,置身在权力斗争中,她必须保住皇后的位置,因此她必不让胡姬有子嗣。她就在这个结构中被“异化”了。另外嘉诚也好,嘉信也好,她们也是执念于皇权和藩权的关系,所以她们不断地被“捍卫皇权”的责任所裹挟。此外,道姑还执念于所谓“剑道合一”、“剑道无群”,她对于这种既是武术又是信仰的剑道不能释怀。所以她一直在说:“你剑学成了,但是你道心不成。”嘉诚一直被作为一个牺牲品,被送去和婚,充当政治工具,自己一直孤独地生活在魏博。可是她还是让自己一直沉浸在为朝廷守土安邦的责任之中。剧中讲,她入乡随俗,断了跟京城的所有连结,要安心在这个地方完成她的使命。所以两姐妹都是被裹挟在一种结构当中,而且很努力要跟这个结构合拍,要拼命地去完成某种使命。
回来说聂隐娘,因为她的家族跟朝廷和藩权都有密切的关联,所以她一出生她已经不可选择地在权力/文化/情感的种种结构之内。后来她被道姑带走,使得她除了政治使命之外她还负有“剑道合一”的文化使命。道姑再把她送回来的时候,就是她要践行所有这些使命的时候。很明显的,派她去杀青梅竹马的表哥田季安既是一种政治使命,同时也是“剑道无情”。
有一个场景我印象特别深。就是她泡在浴缸里面,就好像温泉文化的软广告一样(笑)。一道一道的程序,一丝不苟,加各种东西到水里面。这时候节奏很慢很慢。一点一点地铺垫,然后旁边的女侍还要闻一闻啊,慢慢地撒花到水里啊。这一方面是为她的回忆铺垫情绪,比如嘉诚抚琴。但是从回忆中切回来再看到阿窈,你就感觉到那一刻那个水不是漫过她的身体,就好像所有所有东西都那么美,比如古代沐浴的这种繁复,文化传统,但瞬间变成一个特别大的压力,无声无息当中,这些文化,这些传统,这些美好像就要把她淹没一样。从她在浴缸里面的身体可以看出来她一直处在紧缩的状态里。然后等她出浴更衣,她就立刻恢复果敢干练,英气逼人的样子,好像已经下定决心要进到这个角色里去完成这些使命。
可是最后她就是没办法完成。我觉得这种未完成不是她的失败,恰恰是最后情感上、文化上、政治上的挣脱了所有这些试图裹挟着她的东西,包括她跟田季安的旧情。我之所以感动,是说在那样一个乱世、又生在完全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家庭结构、社会结构、文化结构当中,可是她作为一个年轻的姑娘,做到了那些前辈女性,还有那些男人全都不能够做出的选择,她可以完全随性,而不执念于任何东西。
侯导听完我滔滔不绝的东拉西扯之后,以一贯的大而化之的口吻说,“对啊,聂隐娘就是这样了,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刺客,她是很有现代感的。”
然后我就迫不及待地希望赶紧听到戴老师、小虹老师她们如何追问“聂隐娘”。说是追问,并没有“咄咄逼人”之势,更多像老友茶聚,因为他们边饮茶,边吃台湾小点,边你一言我一语。三个人,每人都可谓叱咤风云,独领风骚,但就在那个下午,那间小屋里,看他们云淡风轻地叙聊着,真好。
以下便是讨论实录。(下文中"戴"为北京大学戴锦华教授,"侯"为侯孝贤导演,"张"为国立台湾大学张小虹教授,"助手"为侯孝贤导演的助手)
戴:这好像是我们第五次谈《聂隐娘》了(笑)。以前的访谈,影片还没有开拍。现在,第一个问题是:影片的预设是武侠片吗?
侯:《聂隐娘传》是唐人小说嘛,里面是有刺客,刺客当然和动作相关,必然的。那就改编成武侠片,差不多的意思。但是以刺客为主,以聂隐娘这个角色为主。
戴:与武侠类型没有必然的联系?
侯:我也不知道武侠类型到底怎样,过去的功夫片,就是侠客,就是打。但刺客是不同的。聂隐娘的故事有背景,发生在魏博,她要去刺杀节度使田季安。原著中她被道姑带走送回来,家里惊恐,不知道怎么安排。原著——你知道中魏博的田季安就派她去刺杀陈许节度使,但陈许节度使也会掐算,早都知道啊。因此聂隐娘没有行刺,反而保护了陈许节度使。再后来魏博派精精儿和空空儿来继续行刺,聂隐娘救了他,这是原著。我把整个故事都放在魏博,聂隐娘是去刺杀田季安。田季安这个人在《唐书》、《资治通鉴》里面都有记载。关于他,先是其父田绪暴毙,死时手拿了一把刀,脸呈惊恐状。我推算出田绪暴毙时田季安是几岁。史书里也记载田季安的残暴,活埋旧将之类的。我就参照这几条作为背景去连结和想象。
戴:这是中唐的故事?
侯:对,田季安去世是西元812年。田季安怎么死的?暴毙。
戴:不得好死?
侯:也不是,藩镇割据,就是那个时代(的常态)。
戴:非常的混乱和动荡。
侯:对,朝廷无能为力。那时候河朔藩镇是最凶悍的。安史之后,藩镇就开始嚣张,非常嚣张。朝廷最头痛的是三个节度使,是黄河北的:魏博、卢龙还有成德。这三个节度使是最难应付的。在这三个节度使中,魏博曾是安禄山麾下的大将,安禄山是胡人,田承嗣——田季安的祖父是他手下的大将,胡化的汉人。权力从田承嗣传到田悦——田承嗣侄子,田绪把田悦全家都杀了,执掌了魏博。
戴:现在的剧本把故事放到具体的历史中。原著中偷走聂隐娘的道姑在电影中成了魏博节度使田绪的夫人——嘉诚公主的妹妹。
片中其实有一对双胞胎的设定,抚琴是嘉诚公主,道姑是嘉信公主
侯:对,她们是双胞胎。这个设计当时是阿城建议的:一对双胞胎姐妹。
张:观众怎么知道嘉诚公主跟嘉信公主是双胞胎?比如抚琴的女人出现时,是嘉诚还是嘉信?这一点对理解剧情重要吗?
侯:抚琴是嘉诚公主嘛,道姑是嘉信公主。观众知不知道并不重要。
张:也许观众会有这样的疑问。人们还会问,精精儿跟空空儿是什么关系呢?
侯:模糊,我不想表现得很清楚。我们把原著中的精精儿变成田季安夫人田元氏,其所作所为是为了维持元氏的势力。主要是根据史实。田绪时,临州刺史元谊带了万人投奔魏博。田姓是本来魏博的主姓,聂隐娘母亲就姓田,是当年迎娶嘉诚公主的礼司。但元家到来了之后事实上接掌魏博。所以我们就把空空儿和精精儿归到一起了,算是一个暗杀集团吧。集团的头是精精儿,她的师傅是空空儿。
戴:剧作中有一个十分精致的设计:公主和青鸾之舞。影片中不断贯穿着“青鸾舞镜”,这是在说嘉诚公主和嘉信公主?
侯:你是说双胞胎?
戴:对,双胞胎正彼此构成镜像关系。
侯:青鸾舞镜是唐人小说里面常常用到的,所谓青鸾,就是镜子的代名词。电影中有啊:“罽宾国王得一鸾,三年不鸣,夫人曰:‘尝闻鸾见类则鸣,何不悬镜照之。’王从其言。鸾见影悲鸣,终宵奋舞而绝……”这是青鸾的出处。所以成了镜子的代名词。
张:后来那个磨镜少年跟这个隐喻有关系吗?
侯:没有直接关系。原著中,聂隐娘被送回后,父亲问她所学,知道她几岁能杀飞禽猛兽,几岁开始杀人。父亲听了之后很怕她。后来家中来了个磨镜少年,聂隐娘对父母讲我要嫁给他。父亲不敢否决,就帮她在家旁边盖个房,让他们成家。基本上我把青鸾舞镜当作一个孤寂的象征,刺客的基调。聂隐娘从小就被带走训练成刺客,她怎么会有自己同类?没有啊。
戴:在剧情逻辑当中,嘉诚公主和嘉信公主是双胞胎姐妹,她们两个人之间有联系吗?嘉城辅佐田季安登上主位,道姑嘉信却派阿窈(/聂隐娘)去刺杀田季安。她的政治动机是什么?
侯:因为田季安残暴,最明确的一个例证就是活埋旧将——把他发配到边地,半路上埋伏活埋这样做是为了起警示作用,让所有人都知道——一种恐怖统治。
戴:但是在电影当中田季安反复地强调类似活埋的事件不能再发生。我们可以推论在影片中,这些事都是田元氏主使的。影片中看不到田季安的残暴。
侯:元家为了巩固势力,其实是形成了集团。田季安基本上是一个傀儡,压不住他们。
戴:那么嘉信公主派阿窈刺杀田季安的理由是不是就变成另外一个目的?
张:我感觉在剧情的逻辑中,嘉信派阿窈刺杀田季安而不是其他更残暴的节度使,唯一的理由在阿窈。
戴:……让她了断旧情。
张:对,偏要让去杀其所爱。就像前面指示她下不了手杀父亲就该先杀儿子,直至她可杀任何人。
侯:田季安残暴的名声已在外啦。但是道姑叫她杀,是因为她在一个小儿面前下不了手,那就给你个更难的——杀你的表兄,还是你以前订了亲的青梅竹马。懂我意思?只要能杀了这个,你谁都能杀了。
戴:剧情中包含了一个从杀到不杀的逻辑,但也是聂隐娘如何了断旧情,对吗?
侯:对!
戴:但也是在说,聂隐娘做出做了一个政治选择:她认同了嘉诚公主,不希望魏博陷于混乱——嗣子尚年幼,对吧?就是说,聂隐娘在三重意义上做出了选择。
侯:对,没错!
戴:所以整个故事建立在聂隐娘的变化和选择上。
侯:道姑把她教成了,她却有了自己的主见。当她自己做出决定,她反而不再是刺客了。
戴:从刺客到侠士?
张:我感到,在不杀后面有两种解释:一个是杀了田季安,嗣子尚小,魏博必乱,这是一个比较大的议题,也就是说为了维护权力结构而不杀。但,阿窈第一次无法下手的场景。是父亲与儿子在玩耍——是一种情感性的,生活性的不忍。我看《聂隐娘》,真正感受到的不是为了维系权力结构的不杀,而是人跟人之间的情感让她不能杀。我会认为,聂隐娘的不杀和张艺谋《英雄》的不杀天差地别。因为张艺谋的不杀纯粹是权力结构意义上的不杀,或者说以权力结构的意义为借口不杀。我认为《聂隐娘》不是这样。因为她不杀田季安,而且不杀精精儿——她作为刺客不是很尽责啊!(笑)
戴:是啊,在权力结构的意义上她本该杀了精精儿——那样更稳定。
张:对。
侯:如果她杀了精精儿一样会不稳定。懂我意思?因为元家是一大势力嘛。不如维持现状,懂我意思?也许阿窈没有这么大的意识,意识到整体,但是她的本性已经决定了结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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